梁實秋,1903年1月生于北京,祖籍浙江余杭。1915年夏,考入清華學校。1923年8月赴美留學,專攻英語和歐美文學。回國后,先后任教于南京東南大學、青島大學(后改為國立山東大學)并任外文系主任兼圖書館館長、北京師范大學。1949年5月移居臺灣,先后任臺灣省立師范學院英語系主任、臺灣省立師范大學文學院長。1987年11月3日病逝于臺北。 梁實秋是現代著名的散文家、學者、文學批評家、翻譯家,主要作品有《文藝批評論》、《雅舍小品》、《英國文學史》、《英國文學選》等,并翻譯有《莎士比亞全集》。
青島印象
梁實秋來青島大學任教頗有戲劇性。1930年夏,國民黨政府決定設立國立青島大學,籌備委員會主任是蔡元培(孑民),但實際負責籌備的則是楊振聲,并已被教育部內定為校長。楊振聲是山東蓬萊人,字金甫(后改今甫),五四運動時肄業于北大國文系,著有中篇小說《玉君》,白話詩也偶有嘗試,與聞—多相交甚厚。他到上海來延攬教授,正巧碰到剛剛辭去武漢大學文學院長職務而到上海謀尋職業的聞一多,并通過胡適、聞一多認識了梁實秋、沈從文等人。楊振聲求賢若渴,一遇聞、梁,便視為寶,遂堅邀他們到青島任教。楊振聲從容不迫地對聞—多和梁實秋說:“上海不是居住的地方,講風景環境,青島是全國第一。二位不妨前去游覽一次,如果中意,就留在那里執教,如不滿意,決不勉強。”這種“先嘗后買”的辦法實在太誘人了。而且滬上塵囂,居大不易,梁實秋也早有心思換換地方了。于是,在1930年夏天,他便與聞一多真的聯袂到達青島進行考察。在青島,他們所進行的總共就是“半日游覽”和“一席飲宴”,結果是立即“接受了青島大學的聘書”。梁實秋被任為外國文學系主任兼圖書館館長,聞—多則被任為文學院院長兼中國文學系主任,都成為學校里的大員。 暑假過后,梁實秋如期而至。隨同他一起來到的,還有夫人程季淑和兩個女兒梁文茜、梁文薔、一個兒子梁文騏。他在魚山路7號租到一棟房子。那里距離匯泉海灘很近,約十幾分鐘就可以走到。梁夫人程季淑興致很高,她穿上泳裝,和丈夫偕孩子下水。孩子用小鏟在沙灘上掘沙土,實秋和夫人就躺在沙灘上曬太陽,玩到夕陽下山還舍不得回家。海濱公園也是他們愛去的地方,因為可以在亂石的縫里尋到很多的小蟹和水母。第一公園以櫻花著稱,到了春季繁花如簇,一片花海。可梁實秋并不喜歡櫻花,因為“櫻花沒有香氣,沒有姿態”,而且“櫻花是日本的國花,日本和我們有血海深仇,花樹無辜,但是我不能不連帶著對它有幾分憎惡”。(梁實秋:《憶青島》)。 山東這個“禮儀之邦”給梁實秋留下了極為美好的回憶。在他的印象里,“一般山東人的特性是外表倔強豪爽,內心敦厚溫和。”“青島民風淳厚,每以細民中見之。我初到青島,看到人力車夫從不計較車資,乘客下車一律付于一角,路程遠則付二角,無爭論者。這是全國所沒有的現象。”“青島市面上絕少討價還價的惡習。雖然小事一端,代表意義很大。無怪乎有人感嘆,齊魯本是圣人之邦,青島焉能不紹其余緒﹖”(梁實秋:《憶青島》)。 還有一件事令梁實秋難以釋懷。在青島大學任教時,他賃租于魚山路7號,房主王君乃鐵路局職員。1934年,他要離開青島赴北京大學任教,遂于租滿前三個月退租離去,仍依約付足全年租資,但王君堅不肯收,爭執不已,聲達戶外。由此,梁實秋對于齊魯民風的淳厚有了深刻的印象,他喟然嘆曰:“此君子國也。”
莎士比亞
青島大學于1930年10月21日正式開學,梁實秋擔任的課程有“英國文學史”、“文藝批評”等,這些課都是以前講過的,輕車熟路。他除了擔任教學和外文系的行政職務外,還負責圖書館的工作,購書、內部行政事務等等,工作十分忙碌。他天天走小路步行到校,從不坐車,身上一年四季都穿中式褲褂,外加長袍。有一次走小路赴校,小路草叢中忽然刷刷地爬出一條大蛇,見狀大驚,急忙躲閃。幸喜沒有交鋒,它便向一側草深處爬去。從此以后,梁實秋購了一根手杖,每天上班作護身之用。 順便一提的是,當時還籍籍無名的李云鶴,即后來大名鼎鼎的“紅都女皇”的江青,就在梁實秋任館長的青島大學圖書館當管理員。一九八一年一月十三日臺灣《中央日報》報導“梁實秋先生今慶八秩華誕”,有那么一段:“席聞歡然道別,談到在大陸慘死的小說家老舍,由老舍又談到正在北平受審的江青,江青曾是梁氏的部屬,時在五十年前梁氏擔任青島大學圖書館長,當時叫李云鶴的江青,是圖書館中的辦事員。根據青島大學同仁名冊上的記載,館長月薪400元,江青的薪水是30元。有人說:“難怪她后來要造反……”。據梁實秋夫人韓菁清從臺北來滬時向作家葉永烈述及,梁實秋一面看公審江青的電視,一面說過:“當年,在青島大學,她忽地向我借兩角錢,我問她干什么用,她說買酒心巧克力吃,她借了錢,到現在還沒有還我呢。”梁實秋說罷,大笑不已。(葉永烈:《江青傳》)。 在青島期間,除了教學,梁實秋更多的時間還用在讀書、寫作和翻譯上。此前,他在上海從事文學批評時,曾遭到以魯迅為首的左翼文學家的猛烈攻伐。來到青島后,梁實秋他已基本上絕意于批評而潛心于讀書了。他制定了一個龐大的讀書計劃,其中,《十三經注疏》、《資治通鑒》、《二十一史》被列在首位。《十三經注疏》全系“圈讀”,而《資治通鑒》除圈讀外,還加了批注。一部仇兆鰲的《杜詩詳注》一直跟了他五十年,都被“翻爛了”。對這些卷帙浩繁的典籍,他是下了真功夫的,一部《十三經注疏》他甚至是在廁所里讀完的。他自述說,將經書“置于廁內,雖云不敬,但逐日瀏覽,稍得大意,亦獲益不淺。厥后對于經書始知仔細閱讀。在廁內看書,在枕上看書,是我的毛病,積習難除,不足為訓”。但梁實秋更用心的還是他的翻譯工作。也正是在青島大學,他開始了自己一生中最為人所欽仰、也是規模最為浩大的“工程”——莎士比亞全集的翻譯。1930年底,中華教育文化基金董事會(即美國庚款委員會)開第6次年會,議決成立編譯委員會,以胡適、張準為正副委員長。經胡適推薦,第29次執行委員會議通過聘請了丁文江、徐志摩、陳寅恪、傅斯年、趙元任、聞一多、梁實秋、竺可楨等13人為編譯委員會委員。編譯委員會下分兩組,一為自然科學組,一為文史組,其工作則分為三部,其中一部是世界名著部,任務是“選擇在世界文化史上曾發生重大影響之科學、哲學、文學等名著,聘請能手次第翻譯出版”。編譯委員會成立后,胡適擬定了一個計劃,準備成立一個翻譯莎士比亞全集的專門委員會,由聞一多任主任,成員有徐志摩、葉公超、陳源、梁實秋,共5人。其工作為擔任翻譯及審查,并先行試譯,以期決定體裁問題,經費暫定為5萬元。為此,胡適曾致信與聞一多、梁實秋仔細研究過,他認為;“最重要的是決定用何種文體翻莎翁。我主張先由一多、志摩試譯韻文體,另由你(指梁實秋)和通伯(指陳源)試譯散文體。試驗之后,我們才可以決定。或決定全用散文,或決定用兩種文體。”對這項工作,起初聞一多等都很熱心,做了初步的計劃,自己分工從《哈姆雷特》入手,預計5年內先成莎集。然而,由于時局不靖,大多數成員未能按計劃進行。1931年11月徐志摩去世后,人手更為缺乏,合譯計劃遂無法實現。 梁實秋原來對莎士比亞的認識也甚為有限,只在讀書時讀過《麥克白》、《亨利四世》等幾個劇本,但他自念翻譯莎劇乃極有意義之工作,遂決定獨立為之。他制訂了一個翻譯計劃,預備默默耕耘,每年譯出兩部,18年后中文本莎翁全集即可問世。從此以后,在教學之余,梁實秋就開始埋頭翻譯莎劇,到抗戰前夕共完成了8部,4部悲劇4部喜劇。1936年,商務印書館開始出版梁譯莎劇,到1939年,相繼出版了《哈姆雷特》、《馬克白》、《李爾王》、《奧賽羅》、《威尼斯商人》、《如愿》、《暴風雨》、《第十二夜》等8部。1967年,梁譯《莎士比亞全集》才最終完成出版,這是梁實秋對于中國文化的最杰出貢獻。
酒中八仙
由于校長楊振聲的多方援引,30年代初,英、美派的留學生尤其是與“新月派”有關系的文學之士陸續來到青島大學任教或學習。楊振聲、聞一多、梁實秋、趙太侔、張道藩、游國恩、沈從文、黃際遇、方令孺、陳夢家、臧克家……有了這么多的親朋好友,梁實秋自然喜不自勝。他和這些志同道合的朋友們經常聚在一起,或論道談藝、或仗策漫游、或飲酒作樂,度過了他一生少有的快樂時光。 齊魯大地的山山水水,曾是梁實秋的漫游之地。他與聞一多是同學好友,因此兩人經常結伴同游。但兩人因為氣質稟賦各異,所以趣味不能統一。聞激烈,梁沉靜;聞好古,梁卻趨今;聞傾心于人文,面梁則更接近自然。一次他們游嶗山,只見清流汩汩,令人生慮全消,舍車扶策步行上山,仰視峰嶝,但見參差翳日,大塊的青石陡峭如削,絕似山水畫中大斧劈的皴法,而且牛山濯濯,沒有什么迎客松五老松之類的點綴,所以顯得十分荒野。他們在靛缸灣的瀑布前流連忘返,聞一多說風景雖美,卻沒有古人留下的流風遺韻的痕跡,不能令人發思古之幽情;梁實秋卻指點山上的巖石,說那就是千千萬萬年前大自然親手創造的作品,還不算是“古跡”嗎﹖又有一次他們同游過濟南,在大明湖,聞一多看到歷下亭的“海內此亭古,濟南名士多”一聯,這才欣然色喜,“仿佛依稀想見杜少陵李北海的游蹤”,而粱實秋則淡然視之,不以為意。 酒,可以說是梁實秋多年的老朋友了,來到青島后,酒更是常常陪伴著他。因為青島這座城,雖然背山面海風景如繪,是很多人心目中的最理想的卜居之所,但因為缺少文化背景,沒有古跡耐人尋味,也沒有適當的娛樂,天長日久,梁實秋與同事們偶感到乏味得很。于是呼朋聚飲,三日一小飲,五日一大宴,猜拳行令,三十斤購一壇花雕酒,一夕便一飲而盡。“酒中八仙”有梁實秋、楊振聲、趙太侔、聞一多、陳季超、劉康甫、鄧仲存,一女史則是新月社著名女詩人方令孺。他們有時結伙遠征,近到濟南,遠去南京、北京,狂言要“酒壓膠濟一帶,拳打南北二京”。……一天,胡適先生路過青島小憩,在宴席上看到這酒中八仙過海的盛況大吃一驚,急忙取出他太太給的一個金戒指,上面鐫有“戒”字,戴在手上,表示免戰。不久,胡適先生就寫信給梁實秋,“看你們喝酒的樣子,就知道青島不宜久居,還是到北京來吧!”幾經磋商,梁實秋攜夫人結束了四年青島之旅到北京去了,“酒中八仙”聚飲時期也隨之結束。
再見吧,山大
然而,青島也絕非世外桃源。三十年代的中國,國事日非,社會動蕩,生靈涂炭,這一切都不能不影響到梁實秋們的宴席,也擊碎了他嫻靜優雅的名士夢。 “九·一八”事變,在全國引起極大震動。平津學生罷課南下請愿,要求對日宣戰,青島大學的學生也受了影響,于10月1日組成反日救國會。這時,南京教育部責令各校勸阻學生南下。為了執行這個電令,11月30日,青大反日救國會召開大會,會上校長楊振聲說青島環境特殊,學生愛國不應超出學校范圍。梁實秋也發表講話,介紹國民黨政府向“國聯”申訴的情況,說今非昔比,國聯的調查仲裁定能使公理戰勝強權,因此他不贊成學生涌向南京請愿。這當然是梁實秋的幻想,血氣方剛的青年學生對這種態度自然不滿。12月2日,青大學生179人在北大學生南下的第二天,也登上火車向濟南開去。4日,他們到達南京,和各地學生一起匯成一股抗日愛國的洪流。 為了迅速恢復校園秩序,真正積極有效地開展抗日救國活動,在校長楊振聲主持下,青島大學召開了一次校務會議。據說,在會上“除兩人作梗外”,其余一致同意“開除學生暴動首要分子數名”,尤其是聞一多更加慷慨激昂,在發言中說,在此非常情況下,必須“揮淚斬馬謖”。因為事關重大,“不得不爾”。自然,梁實秋也站在聞一多一邊。 這樣一來,雙方的矛盾迅速激化。南下歸來的學生怒不可遏,當即撕毀了布告,而且“包圍校長公館”,演出了“貼標語,呼口號,全套的示威把戲”。聞一多和梁實秋成了學生攻擊的主要對象。在青島大學的山石邊,學生還貼了一條刺目的標語“驅逐不學無術的聞一多”。梁實秋對此大感不解:“不學無術”四字竟可以加在聞一多身上,真是不可思議! 有一次,梁實秋和聞一多從冷清的教室前面走過,無意中看見黑板上有一首新詩。這樣寫道: 聞一多,聞一多, 你一個月拿四百多, 一堂課五十分鐘, 禁得住你呵幾呵? 這是針對聞一多平常上課說話時喜歡夾雜“呵呵……”的聲音而寫的。不僅如此,學生們還畫了一個烏龜一個兔子,旁邊寫著“聞一多與梁實秋”。見狀,聞一多很嚴肅地問梁實秋:“哪一個是我?”梁實秋沒有正面回答,只說了一聲“任你選擇!” 1934年,正在梁實秋彷徨無著的時候,從北京兩個方面傳來了同樣熱切的召喚——一個來自老朋友胡適之,他多次邀請梁實秋主持外文系;另一個來自梁實秋在北京的父親,老人家希望兒子能回故園陪伴他。在這樣情況下,盡管山東大學(按:學潮后青島大學已改為山東大學)這邊仍然執意挽留,梁實秋一家還是于1934年7月離開了青島。從此,梁實秋結束了他在山大四年風流倜儻的名士生活,把一生經歷中最美好的回憶留給了青島。 |